夏至。海口仅有的一座万达广场在五一小长假终于迎来了一点生气,两旁商铺的中间过道摆放一株红艳艳的桃花,吸引很多小孩子合影。花当然是假的,摆放的目的在于补救下失去春天的遗憾。这个季节,我家乡的桃花已经零落成泥,早桃都已上市。就在此刻,家乡传来消息,四婶因病去世,救护车都还没赶到,她就闭上眼了,据说死于心脏病。亲朋乡亲都在忙着做口罩,还要抽空帮忙料理后事。一切都有些不合时宜。
一年前,四叔在油菜花开的季节去世。四叔瘫痪在床一年有余,这中途我回家看望过他一次。他躺在床上,床摆在墙角阴暗角落,一床黑乎乎的破棉絮。他看了我一眼,没有言语,翻了一个身,这是无声的告别。四婶就站在我旁边,咧着嘴,乐呵乐呵拉着问一些无关的废话,我看了满屋子的破烂,透过四婶的笑容,我再次感受到人世间的喜怒哀乐与她无关,就像鲁迅杂感所写: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,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;对面是弄孩子。楼上有两人狂笑;还有打牌声。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。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,我只觉得他们吵闹……
我上班的时候会在万绿园的停车场看到一个行动不便的老头,扶着凳子艰难走路,有时候走累了,会扶着汽车休息,擦掉车上灰尘。无论寒暑,这老头总是一走一歇,坚强向前迈着步。这一幕,我总会想起四叔,如果有人护理他稍稍好一点,带他下床走几步,估计不会走的那么快。
四婶永远蓬松着头发,她不会收拾自己,家里乱成一个垃圾场也不会拾掇。她总是咧嘴,无论遇到多大挫折,都会没心没肺的笑。四叔娶她的时候,更像是一个误会,娶回来之后,她更多的时间都在村中游荡,找一些老头老太太闲聊,或者干脆听别人闲聊,孜孜不倦的刨根问底,坐到天黑就回家做饭。她对于家庭的贡献,大概是烧饭,无论咸淡,做熟了就完事。四叔也没有抱怨,她烧饭,四叔埋头吃饭,如此生活。
但是,四婶浑体结实,按理说是一把干活的好手。她早期也下地干过活,好像大伯也教过她如何扶犁,如何赶牛,但是总教不会,大概不耐烦说过她几句,于是她置气不理人。同理,亲友当中有人好心提醒下她注意事项,她都一一记在心里,不吵不闹和这些“敌人”隔离。于是,她把自己更加封闭在这个孤村,整日游荡,找一些没有说过她的人,或者站的老远听人家扯淡。她这样的性格,和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无关,因为她根本没有任何抱怨,和Q也没多大关系,她又不会与人争什么东西,像一个闲云野鹤一样另类悠然活在这人世间。
村中的卫生站只会治疗一些生理疾病,有病治病,没病谁也不会主动去体检,等到发病,摆在面前只会有两条路,生不如死,或者一死百了。对于,心理的疾病,自然无人问起,更何况,农村多奇人,有一些出格的举动,并不算作病。
四叔去世之后,仅有的女儿在外打工,四婶一个人独自生活,好像种一点蔬菜,买一点粮食。大伯告知,村中已经把她们母女列为扶贫对象,每月补助都有一千多,应付生活绰绰有余。我去年也看过她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,她在家收拾玉米,一屋子铺满了玉米,大概自己吃,她明显老了一些,蓬乱的头发当中有了白发。我拧了一盒月饼、饼干、牛奶,她又说不喜欢吃牛奶,你买回来干什么,拿走拿走。她又问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,我不知道从何说起,更多是陷入四叔去世之后的悲凉。
回家的目的就是给四叔上一注香,放一架鞭炮,以示哀悼。村口路两旁的杂草蓬松,掩映仅有的一条水泥路,车推开这些杂草扒出一条道。每次听到村中的人口减员,父亲就说,算了一下,从村头在村尾,没几户人家了。很多家紧闭大门,门口长满了荒草,那一刻,还真有“黄尘足今古,白骨乱蓬蒿”之感。
这些房子大概都建于2000年前后,他们习惯在房子落成之后,用瓷砖贴出建成的年份:1995、1996、1997、1998,1999等等。这些更像是对历史的回顾。儿时,最烦恼就是大年夜的12点,送钟的鞭炮彻夜不息。现在旷野腾起鞭炮,估计又有一户人家乘鹤归去。
去年回家,在我家屋前还摘了几颗橘子,这进一步证明,村中人少到可怜的地步。以前我经常和小偷做斗争,那一刻竟有几分失落,几分惊喜。今年春天,在外务工的生意人都回家来做口罩,村中热闹起来,家家户户都在生产口罩,24小时不停机。他们避开了感染,还赶上一波红利。他们离开这块土地,最终又在这里畅谈梦想。回归还是永恒的主题,例如再远的地方打工,春节还得回家一次,走得更远,也要把根留住这里。
同穴窅冥终有期,两个苦命的人都把自己埋在春天里。对于四婶的去世,我想很多人都会说,走了也好,这下安逸了。终于,我村少了一个扶贫人口,还剩下一个言语不多,同样是扶贫人口的女儿。她更像一个幽人,父亲去世的时候,一个人躲在后村哭泣,整日不进食,之前她都没叫过一声父亲。我大概二十年都没见过这个堂妹了。